2014年6月30日 星期一

神天下之大怪,荒天下之大謬:粤劇戲曲片《二郎神楊戩》與粤劇《封神畫夢》



 
「盛世天戲劇團」在2014627日至71日假新光戲院連演五場粤劇《封神畫夢》,演員包括衛俊輝、陳咏儀、謝曉瑩、廖國森、新劍郎、呂洪廣等。此劇的宣傳海報單張設計樣式繁多令人目眩、巨型燈箱橫額隨處可見,尤多設於各地區港鐵站的當眼位置。未知有多少「年輕」港鐵乘客真的被「來新光,放飛劍」六字標語吸引,「激起好奇心」毅然購票進場觀劇?場刊文字介紹是次鋪天蓋地的宣傳攻勢能將劇目推成「全城熱話」,令「票房大爆」。場刊引述編劇李居明的話:「『放飛劍』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當年人人進戲院看飛劍鬥法,正是武俠電影最興盛的年代。這次演出,觀眾可在舞台上第一次看到曹達華式『放飛劍』的特技,而且是在很懷舊味的新光戲院,這是香港人難得一見的集體回憶。」他又在場刊序言明確提及編撰《封神畫夢》劇本的靈感取自任劍輝和余麗珍主演的電影《二郎神楊戩》(1963年)。

嚴格來說,《二郎神楊戩》在電影類型上理應被歸為「粤劇戲曲片」,跟「武俠電影」(或曰「粤語武俠片」)有別。按學者余慕雲區分,粤劇戲曲片」指以電影手法將粤劇舞台藝術與電影媒介融合的影片,演員在其中以傳統粤劇舞台藝術的服裝穿戴來演唱粤劇故事,最重要的是要大量保留粤劇的「做手」和「排場」。「做手」即演員透過手、足、身體以特定的動作去表演劇情;「排場」則指演員用以表達某特定劇情的表演程式。至於「粤語武俠片」,余慕雲將這類影片細分為神怪、刀劍和功夫三大類,認為早期電影多集中表現刀劍拳腳功夫,展現的武打場面較弱,招式只限於掃腳、劈頭等,較少包含神怪場面,及後才逐漸加入機關裝置、模型怪獸,甚至透過電影特技製造角色放飛劍、施掌風的神怪鬥法場面。粤劇戲曲片」產量在1962年左右開始下滑,與此同時,「粤語武俠片」乘勢而起趨於興旺。《二郎神楊戩》在1963年出品,放映之際正值「粤語武俠片」風潮大盛,事實上,這齣影片亦有甚多神怪鬥法場面。鑑於篇幅所限,筆者在本文無意繼續深究電影類型劃分,本人想提出的是,今日粤劇劇團在舞台重塑電影「放飛劍」效果的意圖昭然若揭,若追根究底,這番取向某程度跟舊日伶人在舞台和銀幕搬演「神怪」戲時的想法如出一轍,說穿了是單純地想要招徠觀眾。在「集體回憶」和「懷舊」早已成陳腔濫調的現代社會,簡單將「放飛劍」與這等概念劃上等號,未免予人搔不到癢處之感,難以窮盡伶星在特定年代之處境。劇團為了迎合觀眾口味,往往各出奇謀務求一新觀眾眼目,過程中也為粤劇藝術拼發出無限可能性。

電影《二郎神楊戩》由李少芸擔任編劇,其實早在影片放映的十年以前,他在1953年已經從神怪小說《封神演義》取經,編撰出共十三本粤劇《新封神榜》,由余麗珍、麥炳榮、李海泉、秦小梨、黃鶴聲等名伶以「新萬象劇團」班牌搬演,頭本在19534月底假普慶戲院搬演,連演半年至9月底方圓滿結束。翻看昔日報章廣告可得知此劇的賣點是「飛人」、「鬼變」和「飛蛇」三種新奇舞台藝術,又有「黃鶴聲作旋風飛人飛上半空中,余麗珍扮鬼原形變一丈六尺高」等文字介紹。總之,劇團明顯地要給予觀眾紛至沓來的「驚險!恐怖!新奇!」觀賞經驗。
 《華僑日報》19534



        值得一提的是此劇目在五十年代應該異常受到觀眾喜愛,劇團作舞台演出期間,演員竟抽空拍攝了一齣由楊工良執導的同名電影。換言之,當年觀眾可同時在舞台和銀幕觀賞同一劇目。報章刊載的電影廣告介紹該片是「銀幕上的鑼鼓大戲」,電影公 司「重金禮聘新萬象班原裝紅伶親臨影場唱番原曲十全十美」。儘管並無影像存留,按報章資料可知,其主要角色為商紂王(黃鶴聲飾)、姜皇后(余麗珍飾)和蘇 妲己(秦小梨飾),實乃一齣典型一皇兩后東西宮相爭的宮闈戲。當然,余麗珍飾演的姜后不免被殘酷地施以炮烙之刑,再夜鬼回魂狠狠懲治奸狐妃。至於電影《二郎神楊戩》則以西伯侯姬昌之子伯邑考(任劍輝飾)作主線人物,交代他為營救受紂王囚禁的父親而進宮獻寶,卻被好色妲己(李香琴飾)看中,以學琴為名百般「調戲」。由於伯邑考堅拒妲己惑,竟慘遭凌遲處死,骨肉更被製成肉包賞贈親父。伯邑考之妻 林淑娥(余麗珍飾)本欲領女兵為夫報仇,卻不敵妲己妖法慘遭燒死。這對苦命夫妻冤魂不息,惟有雙雙求助二郎神楊戩(任劍輝分飾),請其下凡誅邪伏妖。最 後,妲己被打回原形送交玉帝治罪,紂王自焚死亡,伯邑考與妻則獲准隨楊戩返天宮位列仙班。
《華僑日報》19537

「盛世天戲劇團」搬演的舞台粤劇《封神畫夢》分為七場,包括〈蜂谷琴侶〉、〈神畫屍殍〉、〈酒池獻媚〉、〈噬子飢飱〉、〈魂夢西纏〉、〈狐仇妖陣〉和〈情狐巧辯〉,劇情鋪排很大程度參照了電影《二郎神楊戩》,惟影片交代二郎神直接下凡懲奸,舞台版本則改由伯邑考借用二郎神法身,繼而開展丈夫親自營救被囚愛妻之典型「浪漫感人」情節。編劇又特別設定一張神通寶畫作為伯邑考奉獻予紂王的禮物,演員展開畫卷時,舞台後方銀幕就播放動畫圖像,藉此交代角色透過通天畫看到的人間眾生相。

綜觀來說,此劇有幾個值得談談的細節。其一,劇情講述伯邑考被碎剮凌遲剁成肉醬慘死成厲鬼,演員衛駿輝以一襲紅衣登場,再大耍長紅水袖,此紅衣男鬼造型在其他演出甚少得見,紅色水袖看來亦是特意訂製。其二,當演員一人分飾兩角,電影可藉由借位拍攝技術或後期特技來解決兩個角色需要同場出現的問題。演員衛駿輝在是次舞台演出亦要分飾伯邑考和二郎神,當伯邑考的冤魂面見二郎神時,衛駿輝演二郎神,原來的伯邑考角色交由另一演員(應為關凱珊)臉戴面具扮演,同場再播放預先由衛駿輝錄製的對白聲帶。其三,末場妲己大戰伯邑考,不敵被捉,隨即道出自己是身負任務下凡的狐仙,受玉帝之命迷惑紂王,藉以令朝代更替以應陰陽。場刊文章提及如斯設定可為觀眾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能以嶄新角度看待妲妃,不再只視她為純粹禍民殃國的狐狸妖精。這番易妖為仙的強調誠然能引人深思,但絕非原創,因為電影《二郎神楊戩》也有相近安排。片末李香琴飾演的妲己向眾仙求情,指自己只是奉天命混入朝歌,目的是迷惑紂王以斷送商紂天下。不過,電影版本的妲己不但無功,更被大加問罪,受指責曾肆意殘殺生靈,有違上天好生之德。電影的妲己最終交由玉帝嚴加懲治,至於是次舞台版本則沒有明確交代妲己有相類下場,只讓她自說自話自視為「封神榜上首功者」。儘管商紂亡國合乎天數,戲文或許可提出她亦曾犯下害人性命的過錯,功過各有幾分待定,卻必然兼而有之。其四,妲己向伯邑考述說自己錯在鍾情於他,只因妒而害其妻,時伯邑考已經抓住妲己。伯邑考未殺妲己,她卻自行將對方兵器推入自己身體尋死。在這個場次,飾演妲己的謝曉瑩聲聲疾呼對方愛她才殺她,這在當下一刻聽來令人有點不明所以的對白,爾後轉念細想,卻深感它暗藏一番佛家轉世輪迴報恩償債的哲理,與那句經典話語「前世三百次回眸才換得今生一次擦肩」或「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等同樣動人。由於伯邑考今生殺死妲己欠其一命,兩者的命運在來生就會被牽扯,換言之,妲己有著的是一種充滿執念的癡愛,即使此生跟對方無情緣可言,也要強求下世孽緣,真箇的愛恨交纏難分呀!話說回來,值得質疑的是妲己何以會對伯邑考如斯情根深重?情從何來?愛由何至?究竟是慕其品貌,抑或單純因為對方是能引發「轉朝換代」的天之驕子而對他執著?這必須在劇首就多加筆墨鋪寫,否則劇情發展下來,妲己在劇首表現得心狠手辣,後段卻成為一個終極情癡,角色性格略嫌不太連貫未能服人。最後,「放飛劍」是全劇賣點所在,但是次演出運用的動畫效果卻淪為惹笑場面,難以勾起觀者舊日看粤語片的回憶。依我所見,處理這段情節時不必過多運用新式電腦技術和音效,反而應該好好參考往昔影片的土法手繪動畫,那才最能給予觀眾親切感,不是嗎?


















 《二郎神楊戩》電影畫面(1963年)




後話:世人愚鈍不知秋,轉朝換代天意謀

粤語片的價值在近年不斷被重提,影片中施掌風放飛劍的情節在今日看來仍然饒有趣味。事實上,這些電影的寓意從來不會過時,頗值得細心思量。英雄女俠故事的刀光劍影固然令人沉醉,那忠奸善惡賞罰分明的結局亦很難不為人嚮往。試問處身狼鷹肆虐亂世的我們,誰不曾幻想自己可以得著降魔伏妖的本事?在七一前席觀賞《封神畫夢》實能予人無限想像,今後我們再被社會體制橫蠻地凌遲割肉殘害時,或可帶點阿Q精神以伯邑考自居,安慰自己:烈士今日捨身成仁,為的可是要在日後鼓動一場改朝換代的革命呀!

場次:2014630
座位:4R 

「映畫有畫」:《光之夢 The Quince Tree Sun》



「映畫有畫」是一個由電影節目辦事處主辦,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統籌的電影放映活動,早陣子我取得節目單張,就拿給課程導師觀看,我有感她工作勞碌,原意是邀約她看戲調劑身心。怎料她突然提議由系方出錢,購票給修讀我們課程的同學觀看其中一套電影《光之夢 The Quince Tree Sun》。今晚帶同三十多位同學觀看電影,就像一次久遺了的學生旅行。電影內容並不複雜,紀錄西班形畫家Antonio López19909月底至12月於咱家後院繪畫一棵Quince Tree,他著力捕捉光影,先畫油畫、再畫素描。單看影片開首Antonio López釘木方掹畫布,我就感到非常親切,活像一下子回到還是藝術學生的青澀歲月。之後看到他為畫架及自己的站立位置定位,又仔細地在Quince上刻線,務求最精準地描畫他念茲在茲的陽光,教我心癢不已,好想再摸摸畫布、調一下油彩。影片中段不知有心或無意,透過畫家播放的收音機廣播帶出當時的歷史背景,但相比這大寫歷史,還是畫家與惜日藝術學院同窗的小寫故事較為動人。Antonio López的朋友Enrique Gran在他作畫期間多次探訪,既給予一些關乎作畫構圖的實際意見,兩人又天南地北講近況、說舊事,其中不斷提及一張遺失的照片,乃他倆學生時代的合照。  

電影放映完畢後,我跟老師說,學生在課程完結後很大可能把我們和課程內容都忘得一乾二淨。不過,在很多年以後,他們想起自己的大學生涯,可能還會記得自己曾在某一個晚上跟同窗看了一齣不尋常的藝術電影,散場時嗅著略帶濕潤的空氣、腳踏大小不一的雨窪,由靜謐的影院走入燈火仍然通明的鬧市……

這或是值得珍惜的美好回憶?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