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10日 星期四

何惜刺目警痴郎,為愛犧牲無可怨──粤劇新秀演出《李娃傳》觀劇後感



觀看場次:20131010
座位:N18

      踏入秋意漸濃乍暖還寒的十月,香港八和會館主辦的「粤劇新秀演出系列」第三演期(2013924日至1027)亦開展至中段,於雙十節假油麻地戲院上演的是《李娃傳》。是次節目的藝術總監行哥(羅家英)一如慣例在演前親切地作開場白,介紹劇目取材自白行簡所著的唐代傳奇小說《李娃傳》,故事講述纨绔子弟鄭玄和與名妓李亞仙之間的愛情。由於香港粤劇團近年已甚少搬演此劇,行哥就逗趣地問現場觀眾曾看過哪位伶人的演出?觀眾自然一哄而起回應說看過的正是行哥。行哥隨即追問大家是否知道最後跟他配戲出演「李亞仙」之花旦是誰?旋即浮現在我腦海的是「李寶瑩」,但行哥提供的正確答案是「尹飛燕」。或者,行哥跟寶瑩姐因應電視台籌款活動出演「剔目」一折之片段實在太令人印象深刻,至今仍於網絡廣泛流傳,而翻查報章資料可得知他倆領導的「勵群粤劇團」曾在80年代足本搬演此劇,由葉紹德擔任編劇,其他參演伶人包括尤聲普、林錦棠、任冰兒和余蕙芬等。再往前追溯,著名編劇家唐滌生早在1955年就編撰有《李仙傳》,當年由任劍輝、白雪仙、梁醒波、靚次伯、鳳凰女和吳君麗等名伶以「多寶劇團」班牌在利舞台搬演。同一劇目的電影版本在1960年由任劍輝和羅艷卿搬上銀幕,至1963鄧碧雲和林鳳亦拍有一齣李仙》電影。所謂珠玉在前,今趟一眾粤劇新秀出演《李娃傳》著實教人非常期待。
《李娃傳》全劇共分為五場。第一場《墜鞭》交代男女主角相遇,「墜鞭」指的是生角手執的馬鞭掉落在地,此情節能見於白行簡原著小說和鄧碧雲與林鳳出演的電影,不過,跟是次演出相異之處在於前者都是「詐墜鞭於地」,男主角以此為理由結識女主角,俚俗說來就是一種刻意經營的「追女」手段。至於是次演出,陳澤蕾飾演的鄭玄和初見瓊花女飾演的名妓李亞仙,先心動於其曼妙琴音,繼驚艷於其花容月貌,最後才在剎那間忘我鬆手,墜鞭一刻即是情牽之時,男女之情油然而起。兩位年輕演員之扮相都清秀亮麗,演員自身條件配合情節安排,自然比原著的詭詐算計更來得純潔浪漫唯美。[1] 鄭玄和及李亞仙的愛情有著一個美好開端,但發展下來,這對才子佳人卻「一雙」未能「兩好」。劇情交代鄭玄和寄住李亞仙的留仙苑,一年下來已經囊空如洗,隨即被貪財勢利的鴇母賈大娘嫌棄。鄭玄和與損友呂華偉(由韋俊郎飾演)愧於身無半両花錢,本想偷偷摸摸快步竄入內苑,卻被賈大娘攔阻。盧麗斯飾演的賈大娘朝鄭玄和大喝一聲「企喺處(音「恕」),陳澤蕾幾乎在話音落下的同時將雙手水袖垂下,誇張地表現角色驚愕之狀。如斯完善配合實仗賴兩位演員之間的默契,一齣好戲得以成就與否講究的或許正是演員能否在這些微小之處投放心力痛下功夫。
        第四場《剔目》乃全劇高潮,在男女主角而言,也是對他倆演技的考驗。鄭玄和經歷前一場次受父責難鞭撻傷重,至第四場跟李亞仙重逢終日有美雙伴,大病漸癒回復健康體魄,心情定必快慰歡暢,怎願意一頭栽入沉悶的書卷?陳澤蕾不時做出小動作以演繹鄭玄和的無心向學,如翻動案頭書本、磨墨、啖茶,還雙手托腮作苦悶狀,當李亞仙義正詞嚴向他述說認真求學的重要性,他竟瞻前顧後心不在焉,甚至在瓊花女身後玩弄其飾物頭髮。直至李亞仙苦苦追問是否因著自己一雙俊目令他不願讀書,他還不知禍之將至,反而以言語貪玩地挑逗對方,將佳人的怒容當成偶發嬌嗔,沾沾自喜地偷看觀察。以上一連串的動態都能充分表現角色的年少輕狂與貪玩怠惰,正因著鄭玄和如斯散漫態度,終迫得李亞仙激烈地刺目回報。今人眼光看來原屬荒謬絕倫的「自殘身體勉夫」,放在瓊花女演繹的李亞仙,卻是至情至性合情合理。真正值得存為「佳話」的並非剔目,而是行徑背後的深情。
        最後,還想談談其他幾個角色。盧麗斯飾演的賈大娘值得一讚,她甫登場所說的言詞異常精警,不滿李亞仙情傾窮書生,就嘲諷她「梗係盲左對眼」;有感鄭玄和只會詩詞歌賦不好經史子集,則直指他「冇前途」。演員做到語語相關劇情往後發展,撰寫說白曲詞的編劇當然應記一功,但演員自身的演繹能力亦不容被忽視。事實上,鴇母此類負面小人物在不同劇目都恆常出現,一般來說,演員只要表現出角色的可憎嘴臉即可滿足觀眾要求。盧麗斯固然將賈大娘貪財可憎的形象表現得很鮮明,除此之外,劇情還需要她以慈母自居,假扮用心良苦勸戒李亞仙「烏鴉就是烏鴉,山雞點可邊鳳凰」,終唆使一對小情人「暫時分手」。演員在此要「扮演」鴇母「扮演」慈母,既要令劇中李亞仙信服,又要退一步讓觀眾看出她的別有用心,盧麗斯的演繹恰到好處,甚能勝任於作這番複雜的雙重扮演。
       韋俊郎飾演的呂華偉、王希穎飾演的秋紅和劍麟飾演的鄭北海礙於戲份所限,三個角色容讓演員發揮的空間都有限。呂華偉一角跟半日安在電影《李娃傳》1960中飾演的方繆相近,可算是一名有義氣的損友,絕非大奸大惡之徒,只因多言但不善擇而無意中把鄭玄和拖累。不過,方繆在影片末段擔任盲眼李(亞)仙的照顧者,為她苦苦訪尋治眼良方,終令她獲太后認作義女,自己亦被冊封為忠義王。換言之,方繆跟其他演員有較多對手戲,相比呂華偉對男女主角的命運和結局更為重要。
至於秋紅,她在劇中擔任李亞仙的近身婢女,只有限度地跑腿及傳遞信息,偶然一句起兩句止作搭訕。電影《李仙》1963)反而有一位由丁慧飾演的銀箏角色,每當林鳳飾演的李仙受鴇母和鄭父欺侮,她表現得伶牙俐齒能說會道,多次向對方反唇相譏,令人心大快。王希穎飾演的秋紅在整晚演出惟一看似較重要的任務只是在第四場《剔目》包紮李亞仙的傷患,但未卜先知取出布條的行動未免有點突兀,或應安排地出場察看狀況,繼而入場取物。
鄭玄和之父鄭北海則被設計成有著很深的門戶之見,當玄和執意迎娶李亞仙,鄭北海在盛怒之下竟將獨生子鞭撻至瀕死。俗語有云愛之心責之切,鄭北海並非不愛子,只是更愛面子。劍麟在第三場《責子》圓滿地演繹出鄭北海的心狠手辣,配合陳澤蕾演出翻身和絞紗功架所做的動作非常利落。不過,尾場《榮歸》安排他先力勸李亞仙離開兒子,轉瞬間又將她接納,箇中的情緒變化與思想考量都難以在同一場次妥善交代。相比起來,兩個電影版本的鄭父(分別由名伶靚次伯和梁醒波飾演)從來都嫌棄(亞)仙的妓女身分,直至得悉她榮升乾公主才反過來急急讓兒子與她撮合締姻,攀龍附鳳的意圖可謂貫徹始終的。或許,劇情可安排鄭北海聞得李仙剔目勉郎之舉已深受感動,惟仍想親自以言語試深對方是否情真。

 綜觀來說,是次參演《李娃傳》的演員皆竭力盡心演繹角色,表現可算稱職優秀,正如陳澤蕾在節目網頁之演員介紹所言,「單憑個人之力不能演好一臺戲,可是一人的乏力便足以壞了一臺戲。」透過眾演員共同努力,一整晚的文場戲演來都能做到驚喜處處,沒教有要求的觀眾失望。行哥最終將演出評為值九十分,果真半分不假。

 


















《華僑日報》1955131






[1] 據說某些地方戲曲搬演此故事時,甚至會讓生角誇張地數次「墜鞭」,藉以強調旦角之美貌足令生角失態。

2013年8月24日 星期六

蟹美人惡鬥妖蚌精 ──《怒海情鴛》觀劇後感



觀看場次:2013824
座位:V16


錦昇輝粤劇團在201382324日一連兩天假沙田大會堂搬演改編新劇《怒海情鴛》。老實說,初看「怒海情鴛」四字實教人如同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再閱「改編自神話《蟹美人》」幾個小字,方才恍然大悟。《蟹美人》不正是五、六十年代名噪粤劇藝壇的藝術旦后余麗珍(19232004)之首本佳作嗎?此劇出自香港著名編劇李少芸1916—2002)(亦即余麗珍的丈夫手筆,在1956年由「麗士劇團」先在南洋搬演,至同年86日於高陞戲園(院)作香港首演,當時參演的伶人包括余麗珍、黃超武、少新權、鳳凰女和童星林錦堂及李紅棉等,陣容頗為鼎盛[1] 第一集由86日連演十天至15日,一直非常賣座,李少芸隨即加編二、三集,乘勢讓劇團接續演至822日,然後轉移陣地往東樂戲院再由頭集開始重演,連演十來日才回到高陞續演第四集大結局,在910日作最後一台演出。[2] 計算起來,「麗士劇團」以同一戲碼竟可在舞台連演足一月之久,期間更不時以日夜場兼演,這斐然成績足證《蟹美人》是一齣受香港戲迷歡迎的劇目。另外,此劇的的電影版本在19573月,即相隔舞台演出後短短八個月就在香港各院線公映,由此可見它必然具備能招徠觀眾的特點,說穿了或應歸功於箇中的「神怪」元素。
無論是過往李少芸撰寫的舊版《蟹美人》,抑或是今趟黎耀威重編的新版《怒海情鴛》,展現於觀眾眼前的終始如一是精怪故事。新舊版本在人物編排和劇情細節等各方面都有頗多差異,不過,不變的是它倆同樣以「蟹精」與「蚌精」相爭鬥法為題材核心。簡略來說,此劇講述燕國太子有恩於蟹、有仇於蚌,兩隻精怪各自為著報恩和復仇目的離開水底,幻化人形前往人間闖練。劇團搬演此類「神怪」劇目固然能迎合觀眾好奇尚異的口味,但「神怪」從來都是難於駕馭的題材,作品即使大收旺場廣受大眾歡迎,其主題訊息依然會動輒受人詬病,更甚的是會被扣上「荒誕不經」或「封建迷信」等黑帽子。但是,以「神怪」入戲在中國戲曲發展過程並不罕見。單以粤劇為例,據編撰《粤劇史》一書的賴伯疆和黃鏡明估算,截至五十年代已有不少於一萬個粤劇劇本面世。[3] 若進一步考究編劇家旁搜博取的方向,即可得知他們大多取材於元明雜劇和明清傳奇、俠義、公案小說,間或將民間傳說、地方掌故、稗官野史等改編入戲,「神怪」的蹤跡實處處能覓。
「神怪」入戲的傳統由來已久,這類題材先天就帶有能讓編演者盡情發揮天馬行空想像的兼容性,劇情可以變幻莫測無奇不有,角色亦可上天下海超生越死。事實上,現今社會的整體教育水平已有所提升,與其擔憂觀眾會蒙昧無知而為別有用心者荼毒,倒不如放開心懷相信觀眾面對「神怪」題材時仍可保有一定批判能力資深電影研究者余慕雲早在《香港電影史話》一書議論過「神怪戲」,更特別提到余麗珍由舞台延伸至銀幕的《蟹美人》系列,分析它們當年受觀眾喜愛的原因。他認為片中有「荒誕不經的內容(主要是正邪雙方用法寶大鬥法)」,但主題思想卻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是以能令觀眾接受和大快其心。他又引述從上海南來香港設廠拍電影的導演關文清1894—1999[4] 之觀點來解釋影片有所「導人向善」的,即「影片中好人終有好報(哪怕他受過多少委屈、挫折和痛苦),壞人不得善終(哪怕他如何得逞一時)」,就能「使觀眾看電影後覺得要做好人,不要做壞人」,達到「導人向善」的效果。[5] 綜觀香港當前妖狼霸道兇狐橫竄公義蕩然無存的社會境況,觀眾進入劇院求的或許只是半點娛悅,卑微地透過觀看「好人好報」的俗套劇情得著一夜心靈慰藉。
讓我們回到《怒海情鴛》,當中的「神怪」元素正是承托無限想像的基礎,縱然此劇沒有出現青天包大人為民伸張正義,卻有著一位念善報恩的蟹美人第一場戲以水族大會為主題,只見多色燈光投射在海底佈景與四處流溢的肥皂泡之上,營造出一幅美不勝收、歡欣熱鬧的舞台景致。率先登場的是飾演龜精的梁煒康(他恰巧亦在上月《碧波仙子》出演龜精和假包公 [6],是次重演相類角色自然駕輕就熟),只見應工丑行的他身穿仿龜甲圖案的服飾,鼻樑繪上呈龜狀的白豆腐塊,單以造型來說已喜感滿溢。他靈活地張合的四肢,再配上伸前縮後的頸項小動作,甚能將「龜精」身份形象化地活現觀眾眼前。蟹蚌二精的造型和動作都別出心裁,飾演蟹美人的尹飛燕頭戴別緻的蟹狀飾物,演蚌美人的鄭詠梅則在髮髻正中插上大珍珠,兩人還做出提示性動作:以雲步橫行配合手部橫向動作裝成蟹弶狀、雙手插腰晃動雙臂如同開合蚌殼狀(龜精角色將她戲稱為「夾夾夾」),能傳神地表達所演精怪角色的原型分別是「蟹」及「蚌」。其他登場的魚精螺精蝦精蛙精之裝扮亦非常考究,既別開生面又易於辨識,實讓觀眾看得興味盎然
接下來,龜精以數白欖方式向觀眾介紹劇情背景及角色,道出蟹美人平易近人、溫柔嫻熟,而蚌美人則好生事惹非、詭計多端,是以不受其他族歡迎。龜精如斯單刀直入交代兩隻精怪性格迥然不同,固然能加深觀者對角色的理解,尤對於那些不熟悉《蟹美人》故事的人有一定幫助。[7] 這般處理又能明明白白地把蟹蚌二精置於黑白善惡的對立面,有助劇目及後情節發展的鋪陳,使蟹精的選擇──為協助異族燕國二太子而甘向同族蟹精挑戰顯得極盡合理。
第二場〈寒江初遇〉交代燕國二太子恭舜與蟹美人緣何由相知相交至情根深種。其實,二太子跟蟹蚌二精的恩怨非常簡單,他曾在滂沱大雨天救助受困的蟹,與此同時,卻不慎弄毀崖石誤把蚌擊傷。蟹美人感念他往日施贈的這點仁慈,遂身成漁婦、易名水上清,跟他會面達三月之久。二太子無心帝位,終日為家國事長吁短嘆、鬱鬱寡歡,蟹美人就將他的近憂遠慮一一開解。這場活脫脫是才子佳人談情戲,最後安排飾演二太子的衛駿輝唱出「今生挽手在禁宮,笑對夕陽紅」,即直轉下場〈回宮立儲〉。
龜精角色至第三場已搖身變成一位銀髮白鬚的老太監,為追隨扶助蟹美人而同到人間,更預先混入宮廷打點。龜精在此場的作用跟第一場相若,同樣以演唱方式簡明地向觀眾交代劇情轉折,先談及二太子與蟹美人配成一對,再道出蚌美人亦化名白如珠迷惑大太子敬堯,欲要在宮廷興波作浪。隨著劇情推展,兩位太子分別攜美眷面見父皇(燕帝),燕帝亦乘勢挽留二太子在宮廷,向他表示有立其為儲帝之意。燕帝一角由表演經驗豐富的佬倌廖國森擔演,他的舉手投足都能盡現角色那份欲蓋彌彰的偏袒之心。至於飾演大太子的阮兆輝,演釋角色的情緒轉變與喜怒收放亦做到揮灑自如。大太子原本得著群臣擁護而沾沾自喜,至見到二太子回宮就妒意湧現,咬牙切齒以誇張聲調問弟為何「遲」來,言下之意自然是他不回來更好。及後得悉父皇果真有意廢長立幼,既懷抱不滿怨懟,又因不受父器重而滿腔不得志之落寞。兩位太子的關係發展下來,在第三場末已仿如〈洛神〉的曹丞與曹植,兄弟為著帝位的繼承問題互生嫌。惟大太子並未明確表露有加害親弟之意,身旁的蚌精反倒盤算著要施計暗殺二太子,七情上面拋出「碧波未捲千層浪,深宮尚可起波瀾」之語。
正當蚌精暗忖「復仇已有千條計」之際,蟹精則執意「恩怨未許禍人間」,兩精怪的好壞正邪至第四場〈壽筵驚變〉愈趨涇渭分明。不過,談到此場焦點還是要首推龜精的筵前扮美。若要認真考究,演員在此的演繹實乃一種行當(生至旦)和性別(男至女)的雙重反串演出,由梁煒康演來即做到分寸拿捏有度。只見他的宮娥扮相惟妙惟肖,裝嬌扮癡之態十分討喜,再配合惹笑的爆肚語句如「唔記得自己唱男定唱女」、「周街都好多好男嘅女,好女嘅男,佢地都好受歡迎」等,能為觀眾帶來不少歡樂。他以平喉先唱「我一旁扮作女宮娥」,再直轉子喉唱「自會小心來照應」,這番巧妙地平子喉轉換演唱自然博得觀眾如雷掌聲。
劇情講述蚌精迫令宮女預先在二太子的酒杯下砒霜,怎料二太子向來滴酒不沾,蚌精就改建議蟹精把佳釀轉獻燕皇。可幸龜精及時悉破蚌精毒計,並加以阻止。不過,蟹精已經被視為有毒殺燕帝之心,受眾人群起責難。兩位太子就「父皇險被毒害」一事是處於同一陣線的。飾演大太子的阮兆輝橫眉怒目連聲斥責蟹精,他一氣呵成的連珠妙語更顯其洶洶氣勢,如沒有六十年縱橫馳騁藝壇的經驗,可真表演不出如斯凌人火氣。衛駿輝演的二太子對「毒父嫌疑者」之責罵話語同樣苛刻,跟大太子慷慨激昂之氣勢相比,卻略顯軟弱。這固然跟角色性格氣質有關,或許是念及自己跟蟹精有著多一點情愛,因此而痛心失望。蟹精角色在此場戲受到千夫所指萬般苛責,尹飛燕演來,頗能將角色有口莫辯有冤難伸的委屈盡現。在李少芸編撰的《蟹美人》版本,余麗珍演繹的蟹精角色在劇情上亦不時被蚌精誣害,受委遇屈實乃常態。此番設定自然為著配合演員的演藝特質,即容讓余麗珍作苦喉南音唱段,大唱擅於表達悲苦情緒的「妹腔」。是次黎耀威新編《怒海情鴛》的蟹精同樣含冤受屈,這某程度上是忠於原著的安排,不過,不能忽略的是新版將二太子跟蟹精改成兩情相悅,觀眾在體諒二太子的處境之餘,難免會質疑他何以對情人無丁點信任?
第五場〈寒江說情〉講述龜精與蟹精以妖法將二太子帶往寒江邊,藉此躲避燕帝對他們「弒君不遂」之追究。衛駿輝在此場被安排作獨立演唱,以曲詞表達二太子五味紛陳的複雜情緒。綜觀來說,劇中的二太子被塑造成富儒學修養,重孝悌而無競逐名利權勢之心,從不欲與兄爭帝位,在乎的僅是父子手足之情。所以,當他誤會蟹精欲毒害父皇,怒者固然是蟹精的行為,與此同時,懊悔自己引邪入室,更甚的是不忿自己無端蒙受忤逆弒父的不孝、貪圖帝位勾結妖精的不義等污名。劇情接著交代二太子的心腹華英將軍(由關凱珊飾演)攜來宮女解釋蚌精的毒計,真相得以大白,二太子立時率眾回宮誅妖,還意態激昂地拋下一句「報國仇家恨」。事實上,由蒙屈受冤者鼓動一場火紅革命絕地反抗及凱旋回歸是粤劇恆常出現的情節,尤可見於主題內容跟宮闈皇室鬥爭相關的劇目。儘管《怒海情鴛》的劇情安排頗符合上述常規進程,二太子此番「報國仇家恨」的話語未免過重。按劇情來說,劇中人在第五場時對蚌精的真正意圖應該不知情,二太子可以將蚌精的行徑理解成為扶助大太子爭帝位,故此,他回宮之首要目的是要恢復一己孝義聲名。蚌精欲謀朝篡位當女皇帝的野心遲至第六場才被表演出來,這或許應被提前著墨及強調。那麼,二太子一干人等的「殺妖復國」(第六場題旨)才來得名正言順。值得一提的是《蟹美人》電影版本反而寫蚌精串同趙國進兵燕國,更狼毒心狠要火燒宮闈,相比起來,這才可能更明顯地種下「國仇家恨」。
鄭詠梅飾演的蚌精在第六場〈殺妖復國〉開首就意氣風發撥弄袖子,然後雙手擺背,做出彷如女皇帝的威嚴模樣,角色欲謀朝篡位之野心在此昭然若揭。此場的重點在於幾位演員與武師合作大演功架,慣演穆桂美、樊梨花和劉金定等英雌武將角色的她作連場武打自然綽綽有餘,武打場面演來從容不迫,表演把子功亦鎮定自若。其他武師之演出亦非常賣力,絕對值得嘉許。全劇最終以蚌精被擊退,二太子回宮與父皇前嫌盡釋作結,廖國森更點題演唱「怒海情鴛同為國,願你們快樂無憂」予以祝福。
總的來說,《怒海情鴛》全劇節奏明快,換場設景緊湊,偶或巧妙地運用到二幕,這乃香港傳統粤劇團少見的。舉例而言,第四場末段的情節、換景和舞台燈光安排予人驚喜,劇情講述龜精與蟹精攜二王子逃去,華英將軍碰見下毒的宮女行徑鬼祟而心生懷疑。在此的處理是設置追燈聚焦兩位演員,燈區以外的工作人員在昏暗環境下把握時間換景。劇情沒有如常規處理般讓華英將軍攔住宮女大加審問大演大唱,反而讓華英手執宮女,兩位演員作定格動作,頃刻燈滅。至第五場華英才再次攜宮女上場向二王子報告。事實上,觀眾對於宮女下毒因由是是全知的,劇情實不必宂長反覆。所以,現行的處理既令情節精煉,又不會影響觀眾對情節發展的理解,值得一讚。
現時香港粤劇團往往反覆搬演某幾齣經典戲碼,若能在慣常搬演的劇目以外,多嘗試探索開發其他題材,如是次錦昇輝粤劇團改編重演《蟹美人》此絕跡舞台近五十年的經典作品成《怒海情鴛》,實是觀眾喜聞樂見的。擱筆以前,筆者還想妄加幾項建議,其一,精怪角色設置饒有風趣,如利用現行燈光道具和技術做成精怪打回原型的情節(巨型蚌模型切入),定必更富娛樂性。其二,精怪角色轉換裝扮時可考慮反覆重做特色招牌小動作,藉此照顧觀眾,讓他們可立時明瞭角色的真正精怪身份。其三,劇團以「怒海情鴛」四字為劇名未免過於典雅,令人有點不明所以,何妨沿用《蟹美人》,或改成「蟹美人惡鬥妖蚌精」之類,在通俗之中帶點幽默趣味,或更能一新觀眾眼目。


[1] 筆者從既有文獻材料未能發現任何跟「麗士劇團」《蟹美人》舞台演出相關的錄像或演出劇照,劇團就此劇在報章刊登的宣傳廣告所載的資料亦非常有限,可幸香港文化博物館藏有一張此劇在香港首演當日的「戲橋(Handbills)」,當中的文字資料相比報章所載略為詳盡《蟹美人》戲橋藏品現於該館一樓的「粤劇文物館」陳列,乃常設展館。
[2] 《大公報》,1956年8月6日至9月10日,頁5。
[3] 賴伯疆、黃鏡明著,《粤劇史》(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頁142。
[4] 關文清從上海南來香港設廠拍攝電影,早在三十年代就跟另一電影人趙樹桑建立「大觀聲片公司」(1935年),帶領香港電影業的發展。他在戰後執導的《抗戰三部曲》甚為人熟知。
《從手藝到科技,香港電影的技術進程》(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2001年),頁5。
[5] 余慕雲著,《香港電影史話(卷五)──五十年代(下)》香港:次文化有限公司,2001年),頁101—104。
[6] 「阮兆輝血汗氍毹六十年精選專場《碧波仙子》,201378日,尖沙咀文化中心大劇院。主要演員包括:阮兆輝、尹飛燕、梁煒康、黎耀威、梁煒康、廖國森、陳嘉鳴等。
[7] 值得一提的是角色塑造往往跟演員特質和擅演戲路關,能兼演女丑行的余麗珍在《蟹美人》電影開首扮醜,以臉有大青斑的造型登場(青花蟹?),與是此《怒海情鴛》舞台演出的蟹「美」人有別。